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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百分之百的异性恋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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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百分之百的异性恋(一)0
文案整理:箫凌「from Overture Studio 」
新浪博客:http://blog.sina.com.cn/xiaolingshijie
新浪微薄:http://weibo.com/overturexiaoling

1、
那一年春天我生活在北京。这并不是我在北京的第一个春天,不过,是在那年,我从学校宿舍搬了出来,住进了一个朋友的家里。
说是朋友,其实又不怎么熟。情况是这样:我搬进那套房子,是一个朋友的邀请,她告诉我说有个地方住得才不错,还不用出房租,爽快地把地址给了我。我搬进去的时候,她却又搬走了,听说是找了一份新的工作,或者是别的理由,我反正是不太清楚,本来跟她就不是很熟,从那以后,我们就彻底失去了联系。
无论如何,我就在那套房子里住了下来。光华里一百三十二号,光华里小区,一套顶楼的大三居。
房子很大,装修得蛮气派。这套房子的唯一问题是,住在里面的人没有一个知道屋主是谁。似乎大家都是这样莫名其妙地搬进来的。不用付房租,而且很自由,这样的地方可不好找。尽管作为一个正直的人,我时刻都在担心着被突然出现的房东赶走,但想要省钱的心理压倒了一切,也就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。
当时,那套一百多平的房子里住着五个人。两女三男。我,小光,女性,我们合住一个房间。我大四,小光似乎刚刚大学毕业,从事什么职业我是不清楚,但她不会在正常的点出去上班,经常穿着厚厚的卫衣裤在在屋里走来走去。另外三个男的,王淳和刘健住一间屋,但又好像不是同性恋。唯一会在正常的时间出去上班的是张智勇,这似乎赋予了他某种特殊的权利,得以独占了那套带阳台的大主卧,我们想晾个衣服什么的,都要经过他的房间。
不过,除了长住的这几个人之外,屋里似乎总有莫名其妙的访客。有些是我们认识的人,但大部分并不认识。谁也不知道拿这些人怎么办才好:他们上门,全部的行李都装在一个登山包之类的东西里,嘟囔一声“某某让我过来的(这个某某我们通常也不认识)”,就径直走到沙发那儿,放下东西,倒头大睡。尽管这一切令人不快,可是想一想,其实他们对这套房子拥有的权力并不比我少。所以,在最初的惊诧过后,所有的人都能和睦相处。
那真是一个不错的春天,雨水很多,洗掉了杨树上的绒毛,以至于空气中的飞絮都几乎绝迹。这个利好现象是小光第一个发现的。因为她有过敏性鼻炎,空气里的绒毛一多,她就会阿嚏阿嚏地连续打起喷嚏,直到喷出鼻血。也正因为如此,那个春天,对小光来说如同一件出乎意料的礼物。有一天,她高高兴兴地带给了我们这个春天她的另一件礼物。至于那件礼物会给她的人生造成多么毁灭性的打击,在那个春天,还看不出任何端倪。
小光是个同性恋。这一点,她从来都不掩饰——她长得很漂亮,有一只小巧的鼻子,鼻尖上有几颗小小的雀斑,细得有些过分的小腿上套着长袜子,看上去就像一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北欧少年。她很喜欢各种小动物,但又有哮喘,所以不能养。除此之外,小光还是个大胃王。有时候她很晚回来,会把我从床上摇醒,恳求我跟她分享一个披萨,一份意大利面,或者水饺、烤翅、关东煮,甚至有一次带回了一整只九寸的芝士蛋糕。作为交换,我会烧开水,用立顿茶包和咖啡伴侣做一壶奶茶,或者直接泡上几袋速溶咖啡。大半夜地吃着油腻的食物,喝着滚烫的茶和咖啡,这样的事情多少显得有些诡异。但小光表现得这好像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,她干净利落地把食物卷起来塞进嘴里,风卷残云般解决完一大半。吃饱喝足以后,她像只猫一样满足地拍拍肚子,有时候不刷牙就回到房间去睡觉。我喜欢小光,这似乎是一件更加自然的事。当然啦,不是那种喜欢。
事实上,我和小光讨论过彼此成为情侣的可能性。
“你是百分之百的异性恋吗?”她吃完一只咖喱卷,煞有介事地问我。
“我想啊……我觉得是。”
“这不可能。世界上绝对没有百分之百的异性恋。”
“那这么说来,世界上也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同性恋咯?”小光的话不知为何有点惹毛我。
“大概是吧。”小光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,“同性恋,异性恋,双性恋,统统打成一个包裹,圣诞节礼品大派送!”
话虽如此,但在我心里,小光却是个百分之百的同性恋。这与她的长相没有关系,而是浑身散发的一种氛围:我对男性不感兴趣,而且不需要他们对我感兴趣。这种氛围,没准与她爱吃、不爱打扮、甚至也不太讲卫生的习性也大大相关。至于我呢,在小光的眼里,我这人龟毛到一塌糊涂,吃完东西必须把桌子收拾干净只是不值一提的坏习惯,最大的问题是,我居然在写毕业论文:中国资本市场的周期研究。
“干吗写什么论文啊?”她说,“那种东西不是浪费纸张,只配用来擦屁股吗?”
遗憾的是,事实的确如此。
“你没写过论文?”
“从来没有。”
小光没写过论文,却能大学毕业,没有正经工作,却能活着,还能吃下去很多美味的垃圾食品。她经常换女朋友,也能坦然地与她们分手。跟我们大多数人的人生相比,小光就像一个生活在永无岛的孩童,能这样满不在乎地一直活到世界末日。直到这个春天送给了她一件礼物。
那是四月底的一天,阳光明媚,而且没有沙尘暴。我去了趟学校,交掉论文的最后一稿,顺便把学校宿舍里的夏天衣服塞进了旅行包。回家的路上,我心情很好。四月到五月的这段时间,穿着毛衣和牛仔裤就可以走在街上,那种惬意的感觉,可以短暂地驱散毕业啊、找工作之类事情的阴影。
就在那一天,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。
小光居然在家里搞卫生了。
我进门的时候,她正戴着一个报纸做成的三角帽,还有一副遮掉半张脸的大墨镜,把扫帚绑在撑衣杆的顶端,努力地扫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。
“搞什么搞!”我脱口而出。
“大扫除啊——帮忙啦!”
“开什么玩笑啊,你把灰都扫到沙发上了。”我说,“天花板碍你什么事啦?”
王淳和刘健也跑了出来,惊恐地看着小光这次壮举。“我们劝过她。”两人无奈地说,几乎是异口同声,“但是她根本不听。”
说完这两个人就又关进了屋里,显然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。
我只能帮助小光把沙发挪开,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。“我要把这面墙漆成绿色。”小光说,她的意思是沙发后面那面墙。
“为什么啊?”
“我有个客人要来。”
2、
墙还没有漆成绿色(事实上到最后也没有)的时候,那位客人就住了进来。
苏珊娜带着她的布衣柜来到了这里,而且一来就没想走,其实我们一开始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的,但是,毕竟她也有权住在这里,我们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可以拒绝她的加入。
或多或少,我们是被她迷惑了。我是说,并不是我们智商太低,也不是缺乏警惕,而是苏珊娜本人就有这样一种狡黠的特质。她经常让我想起小时候的邻居,我们两家人平分一块菜园,可是一季蔬菜种完,他不仅成功地占去了大部分的菜地,而且他家的南瓜藤还爬到了我家的瓜架上。
我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苏珊娜。当然啦,这种说法并不公平。我可能是根据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,才得出了“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”的结论。其实一开始我们相处得还不错。
苏珊娜是小光的女朋友。虽然她自己并不承认这一点。
“我很喜欢小光。”她总是很认真地说,“我也非常信任她。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。如果我是个同性恋,我一定会跟她私奔,跑到国外去结婚的。可我现在还不清楚我自己到底是不是同性恋,这就是唯一的问题。”她说着,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,但在下一秒就咯咯地傻笑起来。
小光也从来不说苏珊娜是她的女朋友。她,从来不对苏珊娜有任何要求。甚至如果你不注意,也不会觉得小光对苏珊娜的感情有什么特别。除了苏珊娜来了以后,小光变得越来越沉默。她总是在苏珊娜高谈阔论,分析着自我的时候,沉默地微笑着,看着她,就好像她是一颗发光的星球。
但我们一开始完全没有注意到。不,应该这样说,是我没有注意到。承认自己要为某一个可悲的错误、某一项毁灭性的灾难负责,这件事令人心痛;而我唯一可以为自己辩解的只是,如果当时我觉察到了,一定会不惜代价去阻止——可说白啦!雪崩的时候,没有一片雪花会觉得是自己的错。
苏珊娜长得并不漂亮。事实上,她有一张圆脸,一对肥脚踝,这两个特征让她自卑,但她又会一天到晚老念叨着这点,好像生怕别人注意不到。她热衷于减肥,自拍,把自己的脸修得尖尖的发微博,同时又喜欢吃甜食,甚至喜欢吃红烧肉。
不过,这个苏珊娜,她的身上还的确有某种东西。比方说,她很会穿衣服。她穿衣服的时候一点也不介意显露出自己粗粗的胳膊和小腿,这反而使她显得很迷人。她从来不会按照季节穿衣服,五月初的时候,她已经穿上了丝质的连衣裙,脚上却还是羊毛靴,同时瑟瑟发抖地裹着一条羊毛披肩。另外,她还很会化妆。事实上,她的化妆技术达到了“令人敬畏”的级别。她的眼线和唇膏就像长在脸上一样自然,我甚至从未看见她卸过妆,她只是迅速地用吸油纸整理已经糊了的妆容,然后随随便便地再涂上一层。
苏珊娜是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鬼天气来到我们这里的。
她是故意的。
当她的羊毛靴子就像小船一样积满了水,踢踏踢踏地在客厅里踢出一条小河的时候,所有的人几乎都立时对她充满了敬意,仿佛她乘坐五月花号,纡尊降贵,来到了我们这蛮荒之地。
相比于苏珊娜精心策划的豌豆公主一般的亮相,小光则显得有些窘迫。她不能邀请苏珊娜睡她的房间,因为,她们还没有开始正式地“约会”。而且,那房间里还住着一个我嘛!所以苏珊娜只能睡在沙发上。而她,因为近期经济窘迫,还没有把沙发后面的那面墙漆成绿色。
苏珊娜对不得不睡在客厅这件事有什么不满吗?即使有,一开始她也没有显露出来。她很快地在沙发的旁边支起了一只布衣柜。
那只布衣柜值得一提。因为它并不是超市里经常能看到的那种廉价的布衣柜,而是一只豪华的布衣柜。它无限地接近一只真正的衣柜。一眼看过去,它甚至比我们这屋子里的任何东西都要华丽。坚固的不锈钢支架,厚实的棕色织物表面有精致的巴洛克式花纹,洋溢着一种神气活现的异国情调。
“我前男友送给我的。”苏珊娜强调道,“前男友。”
“嗯。”
“我爱他爱得发狂,但他是个人渣。”苏珊娜伤心地说。“跟他分手以后我一个星期没吃东西,一下瘦了六七斤。”
“你跟小光怎么认识的?”
“我不记得了。”她吃吃地笑着,“大概是在某个朋友聚会上吧。我当时,你知道,刚刚跟那个人渣分手,但我还继续住在他家里,因为我不想租房子嘛。小光说我可以住在这,我没当回事。我在那住得挺好的,你知道。可是过了没几天,他带了新女朋友回去,两个人当着我的面就做了起来。我差点没把他们杀了,其实我已经去厨房拿刀了。可是我又想,为了这么一个人渣实在太不值得了。然后我想起有个人留过电话给我,说我可以去她那住。我去翻手提包,发现那张写了电话的纸居然还在。所以我打了电话,但也没有马上搬过来。我觉得这样打扰别人也许不太好。”
话是这么说,但从苏珊娜的神情里,我丝毫没有看出那种给别人添了麻烦的内疚。那段时间,我是她主要的聊天对象。主要的原因是我闲着。
小光那时候则打着两份工。在一间书店当店员,同时一周两次给别人看孩子。
像她这样的人居然能得到一份保姆的工作,在我看来简直不可思议。不过后来我明白了,其实这份工作很适合她。小光喜欢孩子,孩子也喜欢小光。因为孩子的判断标准里没有同性恋这么一说,他们总是根据第一眼的印象决定喜欢谁。而小光就是他们第一眼就会喜欢的那种人。
有一天,小光一脸紧张地找我,问我能不能帮她代一天班。
“是去书店还是?”
是去看孩子。小光显得很不好意思,因为她知道我不喜欢小孩。
“我借了一辆车,想和苏珊娜去趟草原音乐节。”
“可我真不会看孩子……”
“那我再问问别人。”小光这句话一出口,我立刻意识到,她其实没有任何别人可以去问。
“什么样的小孩?”我问,“事情多吗?”
“普通小孩吧。”小光挠了挠头。“六岁,叫豆子。”
3、
事实上,那并不是一个什么普通小孩,而是住在国际化高尚住宅区里,与一只名贵松狮犬为伴的有钱小孩。
“你是小光的女朋友吗?”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。考虑到他的年纪,这句话算得上不同寻常。
“不是。”
“我想也不是。”他撇了撇嘴角。
我很想问他“你什么意思”,但跟一个舌尖嘴利的小孩子斗嘴大概是世界上最不上算的事。更何况对方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孩。并不是我对有钱人有什么偏见,但比起没有钱的人,他们中的大多数更容易自命不凡和粗鲁无礼,这总归是个事实。
“我需要干点什么呀?”我问。叫做“小豆子”的松狮犬闷闷不乐地看着我。要是有愁眉苦脸大奖赛,它那张脸一定可以轻松夺魁。
“小光没跟你说吗?”男孩豆子一脸烦闷地答道,“你自己上网就好了。”
于是那天下午我上了一个下午的网,把网站上所有说得过去的八卦新闻全都从头到脚地读了一遍。豆子则一直在玩一个叫“冒险岛”的游戏。据我观察,这个游戏基本没有什么技术含量,就是会不停地发出卡牌,卡牌金光灿灿,让玩的人积累越来越多的金币和武器。只有所得,永不失去,这就是六岁的孩子会喜欢的那种游戏,大概。
按照约定,我必须呆到家长回来为止。客厅里的俄罗斯式挂钟敲了六下,我终于百无聊赖地问:“你不想吃饭吗?”
他神情复杂地看着我,打开电脑桌下的抽屉,递给我一叠外卖单。
这下我知道了,他就是传说的中的“外卖儿童”。豆子收集的外卖餐单就和冒险岛游戏的卡牌一样五花八门。既有儿童们喜闻乐见的必胜客、汉堡王,也有一些堪称冷门的选择,老妈兔头,姐妹烤鱼,最佳风味牛杂汤。
叫了外卖不到十分钟,门铃就响了。我欣喜若狂地扑了过去,结果豆子在我身后镇定地说:“那是我爸。”
不管他是怎么做出的判断,总之是对的。男主人出现在门口,拖着一只合金旅行箱,好像刚刚从火星出差回来。看见我的时候略为吃惊,但很快便露出了然于心的神情。果然是商务人士。
“小光有点事情,请我来代一次班。”
“那么,请你也把今天的酬劳给她带回去。”
从男人手里接过了三张红票子,我颇为吃惊。我没想到带小孩会有这么赚钱,考虑到整个下午我除了上网什么都没干,这份工作真是让人嫉妒得想放声大哭。
“好的我会交给她。还有什么事吗?”
男人稍微思考了一下。“你跟她说一声,车不用急着还。”
小光居然是跟自己的雇主借的车。这个事实不知为何让我感到了一丝郁闷。我是说,我之前没有想到小光居然可以做出这种“社交行为”。成熟、老练、充满自信地对不怎么熟的人说:“把你的车借我用用吧!”她怎么能做得出这样的事!况且对方又是这样一个人。穿着昂贵的西装,得体地请我把酬劳转交。因为当面对一个人说“这是给你的钱”是不太礼貌的行为,有钱人们不知为何都这样想。
回到家里的时候,我意外地发现小光和苏珊娜回来了。
我原以为她们会在草原上住一天,但我刚一进门,王淳和刘健就像新闻播报一般对我说:“苏珊娜喝醉了。”
屋子里一股酒气。张志勇在客厅里大发雷霆。
“怎、怎么能这样子……”他结结巴巴地吼道,在这之前,我们并没有发现他是个结巴,“这、这也太不像话了!”
苏珊娜窝在沙发上小声地哭着,脚下有一大滩呕吐物。小光站在一旁,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。
“滚、滚出去!”张智勇大吼了一声。我站在门廊里换鞋,惊得差点摔了一跤。
“张兄,不用这样吧!”我脱口而出,“这又不是你的房子!”
“太、太不像话了!”张志勇转向我,愤怒得脸都变了形,“房东知道了会怎么想?会把我、我们大家都、都赶出去!”
“你认识房东?”所有人异口同声地问。
话音刚落,小光脸一沉,啪地一甩房门进了自己那一间。
我们怀着渴望的目光看着张志勇,他忽然显得有些不好意思。
“不,不认识。但是……”他讪讪地说,“但是这样子,总是太过分了嘛!”
就是在这次事件之后,我们发现了张志勇的一个秘密:他在IBM公司工作。因为那天他刚进家门就发现了烂醉如泥的苏珊娜,顺手将电脑包放在了桌上,而他的胸牌就拴在包带子上。我想,他总不至于是IBM看大门的。这下我们也多少了解了,为什么他之前总是对自己的工作地点讳莫如深。至于为什么会把胸牌拴在包带上,我只能理解为,在外界他会觉得自己的工作非常值得骄傲,或者也有助于提高在地铁里搭讪的成功率。但是话说回来,月薪上万的家伙居然还和我们这群人挤在一套免费的房子里,这种行为虽然没有触犯法律,总归让人感觉不太地道。
那天我和王淳刘健一起清理了苏珊娜的呕吐物。详细地描述其内容未免有点太下作了。第二天,我很晚才起床,并且就像自己喝醉了一样头痛欲裂。穿过客厅去卫生间刷牙的时候,苏珊娜对我说了一声“嗨”,声音清脆得几乎把我绊了一跤。
“早,”她说,“小光去上班了。”
我刷完牙出来,她又问:“你不用上班么?”
“我那个……在找工作。”我有点不自在,工作确实一直在找,但就是没找到。
幸亏她及时地转换了话题。
“我昨晚上喝醉了。”她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,“还吐了,我记得。”
“嗯嗯。”
“小光也很生气。”她似乎有点懊恼,“可我没办法,我又不是故意要喝醉。”
“你们怎么昨天就回来了?”我只好问,“我还以为你们会在那玩一天。”
“本来是这么想的啦,但是,出了点小状况。”
“什么状况?”
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问题,但苏珊娜嗔怪地看了我一眼。然后,她没有回答问题,却吭吭哧哧地笑了起来,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。
看着她这副样子,我也明白了一大半。大概总是争风吃醋这类的事情,这种事情发生在音乐节里简直太正常了。因为荷尔蒙的平均浓度高于正常水平,大家总是非常容易萌生爱情,搞出点风流韵事。我猜,大概是有人向苏珊娜表白了,但那人是男的还是女的?想象一下当时的情形,那人不知怎么惹火了小光(也许就是灌了苏珊娜很多酒),应该是个男的吧,我想。
“当别人一次次地对你说我喜欢你,我爱你的时候,你能拒绝吗?”苏珊娜一边嘻嘻笑着,一边咬着指尖。接着她非常肯定地说:“出于礼貌也得给个回应,你说呢?”
我不肯定是不是非得这样做,但还是点了点头。这是对小光的一种背叛行为,但我也有一种感觉——不能拒绝苏珊娜。因为她穿着一件鲜绿色的小袄,脚下趿着一双刺绣的拖鞋,配上卷曲的长发,两眼清脆欲滴。这真是难得一见、灼灼生辉的美貌啊,这样的美貌足以催生出美德,一个足够漂亮的人,做什么事都能被原谅。
4、
现在回想起来,那段时间过得很不太平。首先,张智勇一直没有放弃让苏珊娜搬出去的念头,甚至针对她发起了一项小小的政治活动。
首先,他请我们吃了一顿饭。我们,指的是王淳、刘健和我,当然不包括苏珊娜和小光。
吃饭这件事还颇值得一提,不愧是IBM的员工,张智勇是通过高科技手段向我们提出了邀请。
简单来说,就是我们在上网的时候,忽然电脑右下角弹出一个小框,局域网管理员跟我们打了个招呼。
真是不简单!
多多少少有点被震慑的意思,我在那个周末的中午准时赶到了吃饭的地点。王淳、刘健则早就到了。这两个家伙,随着一起住的时间越长,长得也越来越像,我又仔细地观察了他们的举动,想确认他们是不是同性恋,结果还是——不像。
张智勇是最后到的。到了以后就阔气地点了好几个菜。“喝点啤酒吗?”王淳试探性地问,结果被他很严肃地否决:“我、我从来不喝酒。”
“今天请你们来是要讨论一件跟我们每个人的利益都很相关的大事。”上了第一个菜,张智勇就迫不及待地宣布。“就是关于咱们、咱们住房的住户管理问题。”
“我是这样想的。虽然现在的实际情况是这样,但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随便住进来,这样毕竟是不太好。”张智勇说。在两个“随便”上加强了语气。
“我嘛,大家也知道,有一份不错的工作,也有北京户口。”张智勇继续说,“如果咱们成立一个住户委员会,我愿意为大家出力,负责审核住户资格。你们怎么想?”
“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住呀?”王淳问。
“这个、这个……”张智勇忽然瞟了我一眼。好奇怪,我可什么都没说。
“考虑考虑。”刘健接道。
“考虑考虑也可以。”张智勇说,“但是,如果因为现在的情况得不到控制而使大家的利益受损,我可不负责。”
“没有人要你负责呀。”我忍不住冒了一句。
“我不知道你们现在年轻人的想法。在我们的观念里,每个人都要对自己负责。”张智勇不快地说。此人说一些成分复杂的长句子时反而不会结巴,真是奇事一桩。
这就是那顿饭的大体内容。说实话,这件事令我恶心透顶。我不喜欢苏珊娜,也不喜欢客厅里被吐得一团糟,尤其不喜欢清理别人的呕吐物,可是……张智勇这样也太过分了。在这之前,大家都平等地对这个空间不享有任何主权,可是他这么一番折腾,我觉得自己平白无故就低人一等——没准这就是他的目的。
回去的路上我和王淳、刘健结伴。他们俩走路的时候总是隔开一米左右的距离,但给人的感觉就跟连体婴似的。
“这件事你们怎么看啊?”我说,“把她赶出去?”
没有回答。这两人在专心致志地走路,神情和姿态都莫名其妙地让我想起一只窥探着蝴蝶的猫。
过了很久,刘健忽然说了一句:“世界上什么人都有嘛。”
”什么人都有。王淳深有同感地应道,伴随一声叹息。
天气有点热了,夏天即将来临。
5
因为毕业将近,那段时间我不得不一直不断地在找工作,有时候一天要参加两个面试。
因为内心深处不太相信自己能找到工作,所以什么地方都会投简历,从会计师事务所到银行到商场超市,甚至还去面试过一家家教公司。
那地方的老板据说是从新东方出来单干的英语家教头牌,见了我就非常严肃地用英语问:What's your name?我楞了一下,他非常高兴,又重复了一遍:Now tell me, what is your name?
真是条不折不扣的东北汉子!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用中文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。
“请用英语回答。看看你英语口语怎么样。名牌大学,哈!很多名牌大学学生的口语都不怎么样。”比起说英语来,他平时说话带的东北口音还要少一些。
这简直是侮辱人嘛!
虽然我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,但毕竟还年轻,并且远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。那天一生气,还去哈根达斯喝了奶茶。喝完之后又后悔了,计算着这周的生活费——穷学生的生活就是如此。
下午的时候又收到了一份面试通知,一家港资便利店的店长招聘。
这大概是我在某种绝望的心态下投出的简历吧!虽然当时为何陷入绝望,自己已经完全忘了。
回去查资料,是一家面对都市白领的中档便利店,连卫生巾都只售苏菲、ABC这样的品牌。据此判断,面试应该是要穿正装,并且还要化妆的。这件事情,我思来想去,只能求助于苏珊娜。
“你不会化妆?”苏珊娜问我。她一下睁大了眼睛。
“倒也不是完全不会……学过,但没怎么练过啦。”其实所谓的学过就是在一次校园就业指导会上,被拎上台“被化妆”了一回。因为要一边化一边讲解答疑,那次化妆过程足足持续了一个钟头。最后,没有卸妆油,我弄了点橄榄油才死活擦掉了眼线,视力也因此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。
但苏珊娜并没有追问。她笑眯眯地打量了我一番,然后刷地一下,拉开了她的布衣柜。
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苏珊娜的布衣柜内部。哗!我在心里赞叹道。
简直就像卡特琳娜飓风现场。
而苏珊娜本人就像训练有素的消防员一般,一下就从这堆废墟中发现了幸存者。
一只小巧的化妆包被拎在她手上了,紧跟着,一套居然还不怎么皱的小洋装也出现了。苏珊娜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,整个人像被撒了金粉一般神采熠熠。这一切简直太神奇了。我是说,变得漂亮。对有的女性,比如我来说,要将自己收拾得曲线分明、女人味十足,那简直是尴尬的。可对于苏珊娜来说,这一切是这样自然,不费吹灰之力。
这绝对是基因差异。
参加完便利店的面试以后,我简直舍不得回家。穿着洋装和高跟鞋、脸上带着淡妆的感觉,让我恨不得再去参加几场面试才好。但在外闲逛总不是个事,磨磨蹭蹭地还得回到住处。掏出钥匙打开房门,客厅的沙发上空无一人。
苏珊娜不在。我居然感到一丝失望。如果她在,一定会兴高采烈地问我“面试顺利吗”这种话吧。虽然就跟高考以后被人问“发挥得好不好”一样令人心烦,但这毕竟是真实生活的一部分。
没错,的确有种不真实的感觉。在这样物价飞涨的年代,却莫名其妙地住进一套不收房租的大房子,而且房东也始终没有露面。他越是不露面,我越是想起电影《楚门的世界》。没准我们都被强制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真人秀……当然,我还没神经到翻箱倒柜去找针孔摄像头的地步。
那天晚上,苏珊娜始终没有出现,而小光也没有回家。这段时间,她似乎经常夜不归宿,墙角的那张单人床似乎蒙上了一层名唤“孤单”的尘埃。到底这两人好上没有?、这个问题我本该非常关心,但每次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,又觉得自己的好奇心未免过盛了些。
毕竟那是他人的人生。对我来说,那就像无论如何也不会买票去影院里看的电影,所以结局也就与我无关了。
那天晚上我没卸妆就睡了。第二天早晨醒来,一张脸油光发亮,惨不忍睹。
6、
再次见到苏珊娜是在一个非常特殊的场合。
怎么说好呢,她多少算是自杀了一次。
那天下午我回去得比较早,具体的原因则忘了,也许是跷掉了一个毫无希望的面试。现在想起来,如果我回去晚个把钟头,苏珊娜就有可能一命呜呼。不过又觉得可能性不大——一切可能是她策划好的,归根到底。
发现有事情不对劲,是我回家以后急着上厕所,但打不开洗手间的门。敲了好几下,喊着“快点”,差点就报了警,里面的人却无动于衷。然后我忽然听到呕吐的响动,叫了刘健(他块头比王淳要大一些)强行撞开了门,就堵到苏珊娜正跪在马桶边,一粒一粒地吞着什么药片,一边吞一边反胃地大吐特吐。
这件事以将她送到医院洗胃而告终。作为她的监护人,小光被叫了回来,付了医疗费。
洗手间的门被撞坏了,这件事再次令张智勇大发雷霆。
“这、这太过分了!”他结结巴巴地吼道,“赔!让,让她赔!”
作为事件的主角,苏珊娜倒是非常平静。她从医院返回,穿着一条蓝白条纹带有手工折花的连衣裙(像一件豪华版的病号服),软底拖鞋,露出青白色的脚腕。一回到家里,她就一下躺在沙发上,脸冲着沙发背,背对着我们,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。
“我想在家照顾她一下午。”小光央求地对我说,“能不能请你再给我代一次班?”
我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见到小光了。也就是在那一刻,我才发现了她这段日子变得厉害。本来就瘦的脸颊更瘦得陷了下去,原本活泼灵动的眼睛黯然无光。以后我曾经很多次想象,如果我当时就拎着小光的衣领,逼着她把那段时间发生过、还有正在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我,也许事情不会闹到最后那种地步。但是这种假设有什么用!我甚至不是因为想要帮小光的忙而答应代班的。我只是想轻轻松松地再拿到那三百块钱而已。三百块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目,但却足以让人放松警惕,丧失起码的良知。
和上次一样,我的工作仍然是上网。豆子在另一台电脑上专心致志地玩着游戏。六点的时候,家长还没有回来,我们依例叫了一份外卖。他要求吃香辣蟹和炒年糕,我没看出什么反对的理由,反正是他付钱。这孩子很有钱。
唯一值得一提的事情是,豆子是一名吃香辣蟹的高手。他甚至能自给自足地掰开蟹钳,吃干净夹缝里的嫩肉。相比之下我就差远了。蟹壳啃得乱七八糟,甚至嵌进了牙缝。我灰心丧气地放弃了一根蟹腿,把它扔进了一堆啃过的残渣中。
这时候,豆子忽然斜着瞄了我一眼,开口说道:“你太浪费了。”
“额?”
“蟹肉很贵的,要吃干净。”
我想横他一眼,但和小孩子较劲终归不妥。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没有再碰蟹肉,只是拼命地吃着年糕。豆子则非常平静地啃着蟹肉,用蟹爪的尖端挑出蟹脚里的肉,那从容不迫的神情完全不像一个六岁的少年。吃完以后,我把桌子收拾了一下,这时候他忽然蹦出一句:“你是同性恋吗?”
“不是。”
“看你也不是。”他索然无味地叹息了一声。因为刚吃过饭就去上网是种道德败坏的行为,所以我只是摊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。这时候,他又蹦出一句:“我想买个手柄。”
“不懂。”
“很贵的。”
“反正你有钱。”
“我爸要破产了。”
“诶?”
“骗你的。”他面无表情地说,“不过我们马上要搬走了。”
紧跟着又加了一句:“房子归我妈,我归我爸。”
“哦。”我说。
“法院刚判的。”他说,“我从我爸的邮箱备忘录里查到了。”
如果不是门在这时候响了,这场谈话不知道该怎么收场。行色匆匆的男主人进了门,只不过这一次没有行李箱。仍旧请我把酬劳“转交”给小光。我也照例问他,还有没有事情需要转告的。
他略略考虑了一下:“那请你告诉小光,车的事没关系。我最近不需要用车。”
小光还没把车还给人家?我大吃一惊。“没关系”这个用词也大可考究。车的事没关系?揣着这样的疑问回到家,本想跟小光问个清楚,可是,见到的一切又再次令我大吃一惊。
一推开门,一个戴着小丑帽、端着酒杯的人轰的一下跳到我面前,对我大吼一声:“Happy Birthday!”
当我认出了那人是谁的时候,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。“张兄,你这是干什么!”好半天我才想起来吼回去,“今天根本不是我生日!”
张智勇嘻嘻笑着让到了门里。是不是我的生日,这根本无关紧要。后来我才知道,他那时候已经灌下去了大半瓶的红酒,还吃下了四对左右的奥尔良烤翅,几乎整张Pizza。简单地说吧,那天他们在开一场Party,小光和苏珊娜做东,从必胜客叫了足有十人份的外卖,还包括三瓶德国红酒。Party的主题,没有,完全是兴之所至。至于刚刚自杀过的人适不适合举办什么Party则没人关心。
在这样的气氛中,我自然忘了什么车的事情。这是我犯下的又一个错误,不过说到底,那也无关紧要。这是个Party嘛!到了最后,我和张智勇笑眯眯地互相揽着肩膀,一边看着王淳和刘健站在椅子上表演歌曲二重唱,一边像被上了发条似的拼命鼓掌。演唱结束以后,苏珊娜喊着“Bravo!”,把一条长长的丝巾(可能代表着马的缰绳)系在了王淳的脖子上。
这就是我对那场Party的最后记忆。然后就是半夜醒来,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,口渴得像干鱼塘里的鱼。
起身倒水的时候路过了小光的单人床,她喊了我一声:“佳美!”
“干什么?”我惊得一跳,差点摔倒。
小光却没有立即回答。事实上,她久久地沉默着,沉默得都快超过了正常人类所能忍受的范畴,我端着水杯,几乎在考虑给她找个医生。但是,当我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,她又一次开口了,这一次声音放得更低,但在黑暗中还是清晰可闻。
“过段时间,我可能跟苏珊娜一起搬出去。”
“哦。”我用一只手按住太阳穴,思考了一下,“所以搞个Party?”
“也不是。”小光说,“没这么想过。但你这么一说,好像这个理由也不错。”
“到底你们……”
“我们没什么。只是,人总不能在这样的地方住一辈子。”
不能在这样的地方住一辈子。这句话莫名激起了我的愤慨。但这愤慨在黑暗中寂静无声,所以小光也没有丝毫察觉。“夏天就要到了。”她忽然说,话音里带着点小心、恳求的口气,“我最喜欢夏天了,你呢?”
“还行吧。”
我把水杯里的水一饮而尽,回到了床上。夏天是快要到了,事实上,在这个欢乐得过头的夜晚,夏天已经来临。湿热的空气催发了植物,在夜深无人之际,蒸出浓郁的熏香。那种香气对于人们来说却有可能是种不祥之兆……“我最喜欢夏天了。”小光的声音里似乎含有某种祈求的意味,她在害怕……可她害怕着什么呢?
我睡不着,但又不想出声,更不想和小光说话。因为她刚才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。不,我不是指她说她要和苏珊娜一起搬出去,那件事在我脑子里始终缺乏真实感。刺伤我的不是她的某句话,而是她说话的语气……也许不知从何时开始,我已经将小光看成了这场鹊巢鸠占事件的同谋,看成了自己在这个事事不如意的世界上的最忠实的伙伴。但她说得没错,人不可能在这样的地方住上一辈子。不劳而获虽然是件美妙的事,但如果习惯了这种心理状态,就有可能发生什么糟糕的事。自从搬进这座房子,我自己也有种诸事不顺的感觉——但这没准只是种杞人忧天的心理而已。
7、
但是,就在小光和苏珊娜还没有搬走的时候,房子里多出了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新住客。
豆子,背着他的大号书包,带着一只苹果电脑,还有他的松狮狗小豆子,一起住了进来。
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正好在家。但给小豆子开门的人不是我。事实上,是刘健跑到我房间门口,嘭嘭嘭地一顿乱砸,才把我从深度午睡状态中唤醒过来。
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我大惊失色。当然,像每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一样,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推卸责任。
“怎么能让他进来呢!”我义正言辞地大喊,“而且他还带着条狗!”
“他说来找你,就给他开了门。”刘健十分无辜地抓着后脑勺,“怎么办呢,要是要张智勇看见……”
想到张智勇看到这一切的反应(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孩!还有条狗!),我们两人不禁在大热天打起了寒战。是谁的责任一下子变得无关紧要,当务之急是,怎么才能把这孩子弄走?我和刘健热烈地讨论,与此同时,被讨论的对象非常镇定地坐在沙发上。愁眉苦脸的松狮趴在他的脚旁。
“我说你们。”待我们争得口干舌燥又灰心丧气的时候,豆子说话了。“为什么那么怕那个张智勇?房子又不是他的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!”
“小光告诉我的。她说这套房子谁都可以来住,不用付房租。”
怎么能跟小孩子说这种事!最后,只得将豆子暂时安置在小光的床位,跟我住在一起。“你们的房间真乱,女生的房间居然有气味。”在这种时候,如此童言无忌未免不合时宜。打扫完房间,开窗透过气之后,也到了吃饭时间。只要和豆子在一起,就必然要吃外卖,不知什么时候这件事已经像程序一般写进了我的大脑。
但豆子说:“我想吃火锅。”
火锅也可以。事实上,被他这么一说,我才发现自己也很想吃火锅了。滚烫的火锅,配上金黄色的、冰凉的啤酒。而且到处也都应该有火锅店吧!带着豆子下楼,小豆子一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。想说“带狗不太好吧”,但把狗留在家里恐怕更成问题……于是什么都没说。
但最后就是这狗出了问题。火锅店的老板不让我们进去。“要是一般的狗还可以!”他理直气壮地说,“但这狗长得太丑了!”
仿佛为了配合对方的评价,小豆子伸出了松狮特有的蓝舌头,露出一副血统高贵者惯有的蠢态。
最后只能在路边摊吃麻辣烫,好歹这也是火锅的一种,豆子也没提出什么异议。至于小豆子,它对这种廉价的食物不屑一顾。很久没吃麻辣烫了,味道是不错,但以往每吃一次都会拉肚子,这次恐怕也不例外。
豆子倒是吃得很欢。我再一次对他有了新发现,作为一个小孩,他真的很能吃辣,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。我计算着他吃掉的串数和钱包里的钱,宣布:“只能住今天一晚,明天就得回去。”
“不。”
“那我可是要报警了。”
“做人要厚道。”
“哪里不厚道了?请你吃饭已经很不错了。”我教育他,“像你们这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孩,有点事就知道离家出走,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,明白吗?”
“那你说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?”他反问道,“小光呢?”
“不知道。”我有点生气对方这么没有逻辑地转换话题,但是这个问题又好像不能不回答,“对了,你们是怎么认识的?”
“她是我家亲戚。”豆子出乎意料地答道,“是我妈的远房侄女,好像。反正是叫我妈妈阿姨。”
“你妈多大?”
“不清楚。”这孩子满不在乎地回答,“我跟她不太熟。她一直在国外。”
“啧啧,真是精英家庭。”
“她老是怀疑我爸有外遇,所以找人看着他。”
“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?”
“我怎么知道。”
“对了,小光借了你爸爸的车?”
“嗯,借了好长一段时间了。她说车弄坏了,在修。”
哦。我百无聊赖地喝了一大口啤酒。啤酒是倒在塑料的一次性杯子里,一切都有种廉价的味道。豆子提出要喝啤酒,我想了想,也没拒绝。倒是他自己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:“人类怎么会发明这么难喝的东西?”
“你有没有发现,很多小时候觉得很难吃的东西,到长大以后,就会变得很喜欢?我小时候很讨厌吃的东西多了,韭菜,苦瓜,猪肝,啤酒。现在没了这些我都不知道怎么活。”我无聊地说。
他用一副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。那眼神的意义很明显:我才六岁。
但我就是收不住嘴地继续胡诌,“当然,也有小时候不喜欢,现在还是不喜欢的东西。比方说南瓜,胡萝卜。因为胡萝卜素。身体拒绝胡萝卜素。总之,人的身体是一个很复杂的系统。很多东西,比方说同性恋……你怎么知道小光是同性恋?她跟你说的?”
“我猜的。因为她是个同性恋,所以我妈觉得没什么危险。”
哦。呵呵。不知道该说什么,我只能继续闷声不响地猛灌啤酒。忽然嘭的一声,就完蛋了。每次喝高都是这样嘭的一声,就好像被人用充气大锤狠敲了一下脑垂体。
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屋里躺着了。豆子把他的苹果电脑摆在膝盖上,正在上网。小豆子在角落里吃着一盒吉野家的外卖。原来松狮是喜欢吃米饭的,我忽然想起来。
“你有苹果吗?”发现我醒了,豆子急切地问。我摇了摇头。
“可惜,小豆子喜欢吃苹果,最好是煮熟的苹果。”他失望地说道,那表情活像一个无奈的父亲,“我明天去买一些。”
“你明天必须回家!”我挣扎着反对,一边想起来上个厕所。
“不回。对了,那人来过。”
“哪人?”
“张智勇。”他面无表情地说,“要你待会去他房间一趟。”
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百分之百的异性恋(一)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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